编者按
这是一篇圈内流传的文章。
毕业于上海二医大的吴承琮医生是在南加州行医的一名急诊科医生。他最近感染了新冠病毒,住院十二天后回家。
身为医生又是新冠患者,他的病房随笔是真实的第一手资料,而且文笔流畅,情真意切。
感谢吴医生分享他的经历,希望可以帮助到其他人。
2020年岁末,我,一位年近65岁的老人,终于直面世纪病毒、被迫大战一场。
感恩节前的一阵子新闻媒体天天争相报导Covid-19的疫苗研发成果、似乎人类战胜病毒指日可待。
病毒流传到西方、流传到美国、流传到全世界已快一年了,没有收场的迹象。美国虽有强大的军事、经济和科技力量可以战胜任何一支入侵的军队、却没有办法控制病毒。
西方国家的老百姓自由散漫多少年、对病毒的不重视是从总统到平头百姓。各级政府手中既没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也没有一令断是非的权利。让每个人戴一只口罩都是那么的难、被提高到「没自由、毋宁死」的地步。这是别人祖祖辈辈的活法、社交距离更是形同虚设。
一个需要被严格控制的病毒来到了一个根本没有办法严格控制老百姓的国家,其结果就是一场灾难!
2020年11月18-19日
期间我不幸被一位同样享受着个人自由的家伙传播到可怕的病毒(同时间、同部门超过10人被传染)。
2020年11月23日 星期一(感染第5天)
开始发烧,次日确诊阳性,立刻自我隔离、睡觉、喝水、吃退烧药。
感恩节假期当然泡汤了。自我疗法效果并不明显、体温经常超过38.5C,并伴有肌肉酸痛、干咳。氧分压尚保持在95%以上。
五六天后,仍旧没有消退的迹象,让我觉得至少应该拍一张胸片看一下了,先打遍附近所有Urgent Care诊所电话、没有一家愿意提供拍胸片,必须去ER。
2020年11月28日 晚上七点(感染第10天)
一星期中第一次开车出门去了附近医院的急诊室、走进ER,被人用扫描体温计远远朝额骨头上蜻蜓点水地扫了一扫、告诉我没有发烧(这工具的精确性非常离谱)氧分压95%。
大厅内间隔着坐满了人、我被告知可能要等待长达10-14小时才能看到医生(不是开玩笑!),我觉得自己在冷板凳上根本不可能坐得了这么久,只能打道回府。
根据自己多年当急诊室医师的经验决定明天清晨三四点再来,那是一天中病人最少的时段。
我戴上了自己的温度计和氧分压仪回到同一家ER,测出氧分压在90%上下。终于给了一瓶氧气让我慢慢吸氧并等待。等待期间一次一次被叫入抽血、做EKG和拍胸片。诊断为典型Covid肺炎,两侧肺下部肺炎、左边更加严重。吸氧增加到每分钟4L、人感觉不舒服,氧分压不稳定。上午见着了肺科和传染科医生、制定了治疗方案:包括:静脉注射Remdesivir 「人民的希望」、两种抗菌素、激素、抗凝剂、利尿剂、PPI、维他命D和Zinc,最重要的是医生要了Covid康复病人的两袋新鲜血浆。用药后情况稍有控制,没有明显改善,48小时待在ER等候,仍旧等不到病房。吵吵闹闹的环境加上发烧难熬,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向一位老朋友心脏科医生求助。
上午转入了病房,12/2凌晨终于接受了两袋新鲜血浆,此后再无发烧、说明病毒被控制住了。这是一个真正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法、距我接触病毒已经两个星期了。
入住的医院是建于10年前的一家普通社区医院、设备完善、病房宽敞、卫浴齐全(可惜无缘使用)、一切设施有效舒适。好在老汉我已经在当地工作多年、很多医师我都认识、受到了良好的照顾。护士们是由一群中年女性组成她们是:Amy, CiCi, Daisy, Debra, Elmore, June, Rebecca, Theresa, Megan, Melody, Maria, Wendy等等、一个个普通名字的背后是一个个家庭、有丈夫有孩子,她们态度和蔼、服务周到、有能力有爱心的,给予了我很多的照顾和支持,她们是天使,我深深地感激她们。
可是医院的PPE货源显然不是十分充沛、她们随时都会受到病毒的侵袭、亦为她们担心。年轻可能也是她们的另一层保护膜。所有Covid病人都没有家庭探望、一切都在医院内解决、一日三餐是有保障的,其它就只能将就着过了。不能洗澡、每天只能用湿浴巾纸擦身,护士们会帮忙、好在医院人人戴口罩臭味也是闻不到了。 治疗在一天一天地进行中,不再发烧、生命指症平稳,可是、可是仍旧需要24小时吸氧4L、氧分压也随着体位而改变,病情进展缓慢。睡觉需要趴着氧分压才能够满足要求,胸前还有5-6根电线联系心脏观察仪、手臂上有输液管和氧分压探头、无法平静地睡觉、病毒不饶我。住院5天后(12月5日),自我感觉好一点了、白天尽量坐沙发椅上变变体位、打打瞌睡、战斗还在继续。现代医疗的习惯几乎天天要抽血检查,双臂留下一片针眼,以前查房查别人也是同一个思路处理事情,以后需要多想一想是不是可以降低一点抽血的机会、是不是每一次都那么的非抽不可?我现在是病人、住的病区原来是一个远程监护病房现在全部接收Covid病人,36个房间满座、楼上还有半个病房18张床也是人满为患、加上ICU和急诊室等待的Covid病人,医院快吃不消了。来医院八天了、从死人身上摸索出的治疗方法也慢慢用尽,包括:冰冻血浆、5天静脉药Remdesivir 「人民的希望」、5天阿奇霉素、还有每天抗凝剂注射、PPI预防消化道出血、zinc和维他命D。还有止咳化痰药,等等。后人的获救是从前面好多失去的生命中学得,大量的人命和医疗资源让医护人员找到了比当初有效的方法、假如当初我们知道得早一点、多一点、治疗方法正确一点、黄泉路上要少多少冤魂?Rocephin和激素仍旧继续。 病情是在非常缓慢地进步中,但是、隔墙传来强烈地咳嗽声一夜不断、是那种声嘶力竭、几乎会将肺从胸腔推出来的声音、是痛苦的!他有没有留一点机会让自己呼吸?我不知道!病房不是旅馆、走廊天花板的喇叭里日夜都会传出某某病房抢救的呼叫,每一声呼叫都是某人生死拼搏的一瞬间。
以前医院值班这样的的声音天天听到、是匆匆忙忙赶了上场等下场,现在睡在病床上的我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生命如此脆弱、生死如此接近,有时就像翻过一张扑克牌。当地社区医院和其它400家医疗单位的电脑网路两三个月前受到骇客的入侵、勒索800万美金,造成网路全面瘫痪3-4个星期之久,从此病人没有了Wi-Fi服务。医院地处偏僻、建筑结构阻挡信号、手机网路断断续续,每一条短信都要耐心等待。除了家人亲人和工作同事之外、我没有告诉其他人包括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哥哥姐姐们。通信不畅、说不清楚的事情只能让人平添烦恼。而来自家人亲人以及新旧同事的关怀通过短信断续流入令我感动,是沙漠中的一股细小的清气流进了我的肺。 天天吸氧引起鼻腔口腔干燥、额外的氧气并不令人舒服、这仅仅是救命的东西,毫无享受可言,卧床和静坐导致肠道不蠕动、居然可以4天不见大号。生病的人六脉不张、气血不和,所幸恢复没有停止只是缓慢。第九天勇敢地将氧气下降至3L、继续观察。每天都做无数次的深呼吸运动,我必须帮助自己早日恢复肺功能。我一向认为医生是一个特殊的职业,除了执行医疗科学,还得扮演社会工作者的角色,和病人充分的交流实在重要。
传染科医生是一位白人绅士、每天全副武装戴着防毒面罩,走进来检查我的肺并和我说话,他是主角一号、尤其在开始的阶段,他非常重要。医院之间在治疗方法上其实有蛮大的差别,有他是我的幸运。肺科是两位中年印度男医生轮流来,每天一次、六呎外说话、从来没有听过一次我的肺、当然靠的是胸片、化验单和计算机数据、回答问题似是而非,不太明确。床位医生是一位年轻的阿美尼亚后裔、九天中视频两次登门一次,没有体检、基本是远程服务,却也做到有求必应。总之每一位的工作负荷都超重。
传染科医生一天要看30-40位Covid病人、肺科医生罩着全部ICU和Covid床位,小年轻床位医生天天12个小时连续转30天无休,我还能对他们提什么要求?他们也是人、如此长时间的工作还如何做到尽善尽美?太难了!今天下午传染科医生姗姗来迟、告诉我他知道药房有货Regeneron(的单克隆抗体),就是老川传染三天内用的人造抗体,他要给我来一支,现在还有多少作用?不知道、临床没有太多的资料,假如我有幸在感染三天内就接受这样的治疗、今天的肺部可能完全不是同样的状况,事到如今没有假设、权当亡羊补牢,而最终结果出乎意料,我并没有得到这最昂贵的一针、失去了和老川持平的机会,原因是对我已经意义不大了、并且我已经在一个星期之前用过了血清抗体。 侧睡氧饱和度的提高是肺部炎症在改善的迹象,看来肺的伤害在慢慢修复中,却又有了新的问题心脏监护仪频频显示出心跳过缓、尤其发生是在晚间睡眠中和做深呼吸锻炼的时候,却没有丝毫感觉?为啥?只能找心脏科大夫讨论一下。还有会不会有晚间阻塞性呼吸综合症呢?以前也没有过这种问题、要和肺科医生谈一谈了。过去几天的咳嗽从干咳慢慢变得有痰、少量白色的痰,深呼吸诱导着咳嗽并将其能排出,这样的临床改变和流感过程相似,痰化验也没有找到奇奇怪怪的细菌。医院伙食一日三餐营养有保障、但是难得吃到合适的口味、我坚持尽量多吃不挑食、喜欢的当大餐吃、不喜欢的当药吃、抗病需要能量战斗尚未结束。体重维持在147-150磅左右。睡病床的日子是无聊的、常常不知今天是何日、要板着手指数,没有网路、没有书籍、没有报刊、没有收音机。只有一只电视机、充斥垃圾节目:肥皂剧、儿童剧、推销健康保险、做菜、造房子、开当铺、钓鱼、美容、救宠物、卖车、观众席无人的不知名的体育节目,却看不到老川忿忿不平大选的节目,电视彻底封锁来自那方面的讯息、封得干净彻底。垃圾节目实在无法入目、看是一种折磨。假如孩子们都看着这些东西潜移默化的长大、不傻太难了。追求媒体百花齐放变成了目标? 传染科医师认为一切问题都由病毒引致、包括心跳过缓。肺科医生更愿意让心脏科医生过目、床位医生态度认真和我一一探讨、只是探讨难有结果。只能等待超人心脏科医生。说他超人毫不夸张、认识十几年来一贯起早摸黑、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门诊、查房、操作样样不拉下,手机随时在线、甚至半夜和在国外休假也是手机不离身,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再说睡觉:虽然一人一个套房、理应睡觉不错,床是多功能的可以分节调动高低和角度、床垫还算不错。但是想一想胸部有五根联线、两手臂上有探头和静脉注射针管、鼻腔还有一个24小时不停的氧气管、躺下不知如何摆姿势,稍有不妥仪表板上刺耳的哔哔声不断、令人心烦、睡意吓走一大半,多日相处仍旧做不到合作无间。诸多问题造成睡眠质量很差。当今高科技如此发达难道想不出一些更佳的方法?很多东西可以做成无线的,少一点牵制多一点舒适、有助于病人休息、有利与康复,我看到了改进的空间,或许蕴藏着商机。 情况有好转、昨夜基本没有出现心动过缓和低氧分压的发作警报、吸氧也从4L降到3L,可能疾病到了拐点、最后的胜利即将来临。隔壁却又传来了Code Blue的呼叫、是本病区一个晚上第三个被插管后转往ICU的病人。这种升级凶多吉少、常常是走进了单行道。人们普遍认为年龄、慢性病患者、尤其是肥胖高血压、COPD、心脏病人更容易变成重症而丧失生命。护士小姐却告诉我前些日子当地一位46岁健身教练和健身房老板、肌肉男,没有任何慢性疾病入院三天后情况恶化、插管转入ICU没几天就挂了。也有病人坚持不听从医嘱、签下违背医疗指导的AMA走出医院倒在停车场、停止了呼吸。 人的生命充满了未知、每个人都不一样,染上病毒后的大多数人属于无症状或者症状轻微者,也有人却再也跨不过这个坎。医学道路上还有太多太多的未知需要人类不停地探索。这几天全美、全洛杉矶病毒人数呈爆炸式增长。同事短信我、整个单位一个周末测出阳性人数超过300-400,全线失守。我从昨天就开始联系的心脏科医生一直处于失联状态、不寻常的失联令我生出疑问。断断续续知道医院天天有医生护士查出阳性,希望其中没有他,限于HIPPA我无法深究。最后终于等来了和心脏科医生的远程交流,心情轻松不少。此时此刻,医院工作实在是非常危险非常辛苦。痰量逐渐增多,需要增加咳嗽排出这些分泌物。身体要求我清除垃圾。但是,Covid病人医院通通不提供雾化吸入治疗、原因是雾化处理大大增加病毒扩散范围、而且大量的呼吸治疗师都染上了病毒。今天是一位新护士H、她告诉我六月份全家染上病毒,她十天后还产下一女婴、除了71岁老爸住院三天、其他人通通平安无事,小Baby健康成长。下午、继续减低供氧到2L、希望一切平稳。一夜平稳我就可以带着氧气回家了。美国今天又有20万人确诊,加州两万,崩溃啊!晚上联系了医院保安、确认11天前泊在停车场的车还在,明天要开车回家了。一次漫长的泊车,上一次如此停车应该是几年前停在洛杉矶机场的停车场。情况继续好转,靠着2L的氧气、一晚氧分压达标,可以回家了。
下午三点终于出院来到停车场、坐进车中感慨万千,相隔12天终于可以回家了。由于病毒特殊还得继续和所有人保持隔离、回家的路也得一个人来完成。鼻子里联着氧气管、慢慢地将车开出医院,医院门口救护车响着刺耳的警报声呼啸而过。南加州依旧阳光灿烂,家附近路边有跑步的、骑车的人、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医院外的人们似乎觉得病毒是那么的遥远、得病都是别人家的事。
美国已经有超过一千五百多万阳性确诊者、将近29万人死亡,病死率接近1.9%。 带了一只小氧气桶回到了家,突然发现这桶氧气仅仅只能维持5-6小时而已。出院后的氧气供应有专门的私人公司负责、大门上有人留言送货人中午已经来过了,立马电话接通服务,得知晚上七点半后会有人上门送货,这是我的必需品,是唯一的必需品。东西不到无法安睡,除了等待无计可施。晚间8点多送货的人终于按响了门铃、送来了四只大小罐装氧气瓶和氧气机,今晚得救了。等拿到了所有的氧气桶和装置、我洗了12天来的第一个澡。洗完澡感觉是如此的美妙,虽然鼻子里还连着氧气管、但是可以睡到自己床上啦。官方网站上讲发病20天后病人就没有传染性了、但是人类对这个新病毒的认识非常有限、目前并没有充分的证据支持他们的说法;我会继续保持隔离、也期待临床症状改善,没有任何的理由把危险带给不安全的人群。上面很多的内容是我躺在病床上一点一点写出来的、是一本流水帐,病情的纪录都会被详细地记录在我的病案资料中,但是我的感受谁知道?
我要写出我的感受、万一回不了家,让人打开手机可以看到我的经历、也希望可以帮到其他的人。个人感觉可能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在早期注射regeneron(的单克隆抗体)。川普及其内阁官员,包括朱尼安尼都是用此药,几天就恢复,但愿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都可以用得上。(编者:用于治疗新冠感染的单克隆抗体有两个,其中一个是regeneron(再生元)研发,另外一个由礼来研发,均已获得FDA紧急使用授权。)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补:在美国已可免费用单抗。见27日推文
编辑:Henry。转载自“同语轩”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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